一个故事和一个人物中的哲学:恐惧与颤栗之问题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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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和一个人物中的哲学:恐惧与颤栗之问题三(四)

如果因愧疚的激情尚未启动而需要一个类似但却更加动人的情节的话,人们可以在《多比传》中去找一个故事。年轻的多比亚司希望与拉格尔和艾德娜的女儿撒拉结婚,但这个姑娘有着一个悲剧式的背景。她被许给了7个男人,可他们全都暴卒于洞房之中。在我看来,这是该故事的一个缺点,因为当人们想到一个姑娘有7次徒劳无益的结婚尝试时,滑稽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尽管这位姑娘非常接近于成功,就像一个考试7次都失败的学生差一点就要过关一样。在《多比传》中①,其重点却在另外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那高位数很重要,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对悲剧也产生了作用的原因;年轻的多比亚司的高尚更为伟大,部分地是因为他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部分地是因为那可怕的方面更加具有强迫性。结果是,这必须搁置一边。然而,撒拉是一个从未陷入爱情的女孩,她拥有一颗年轻姑娘的天使般的心,拥有对生活的巨大献身精神,以及对幸福的一切要求,简言之,她有着全副身心地爱一个男子的能力。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更不快活,她知道那邪恶的魔鬼爱着她,并准备在她新婚之夜刺杀她的新娘。我读过许多令人悲伤的故事,但我疑心能够发现还有什么令人悲伤的事比这位姑娘的悲伤更加深沉。要是不幸来自外部,就仍然可以找到安慰。要是存在没有向人提供能使他幸福的东西,知道他可以接受这一命运就仍可以使人感到宽慰。可这位姑娘的悲痛是多么地深不见底啊!时间的流逝既不可能驱走它,也不可能治愈它,即便知道存在所做的一切也无济于事。当一个希腊作家写下下面的东西时,他已将许多东西隐藏进了他的天真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避爱情,决没有;只要美存在,只要眼睛可以看到,就决不会有任何东西逃避爱情。”(参看朗格斯〔Longus〕的田园诗集)许多姑娘在恋爱中都变得很不幸福,可那是逐渐变得不幸福的;①《多比传》系犹太教经典之一,记叙了犹太人多比恪守希伯莱律法、施舍行善的故事。多比近亲之女撒拉7次出嫁,新郎都在花烛夜被魔鬼害死,后上帝差遣天使拉斐尔进行调解,终于使撒拉与多比之子成婚。撒拉则不同,她在变得不幸福之前就已经处于不幸福之中。找不到一个自己能以身相许的人是令人悲伤的事情,而且,不能以身相许是无法言喻的(udsigeligt)痛苦。一个年轻的姑娘以身相许,随后,人们就会说:现在她不再自由了。但是,撒拉从来就未有过自由,也从未以身相许。如果一个姑娘以身相许,然后受骗上当,那是令人痛心的;可撒拉之受骗上当却先于她以身相许。如果多比亚司最终娶了她,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个多么悲伤痛苦的世界啊!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婚礼,多么富丽堂皇的仪式啊!不会有姑娘像撒拉这样受欺骗,因为她被骗走的是无上的幸福,那是为最穷困的姑娘所拥有的绝对的富有;她之受骗是出自确定无疑的、无限宽广的、无与伦比的忠诚,因为,首先放在余烬上烤炙的的确应是鱼心和鱼肝的部位。哎,母亲怎么会不离开女儿呢,正如她自己被骗走了一切一样,她转过来又骗走母亲的最心爱的东西。不过,还是让我们来读那个故事吧。艾德娜准备好洞房,她伴送撒拉进入洞房,她悲泣,也接受女儿的悲泣。她对女儿说:孩子,鼓起勇气来。大地和天堂之主会用欢乐来换去你的痛苦!女儿,鼓起勇气来!现在该去参加婚礼了。现在,让我们继续读下去,继续含着眼泪读下去:但是当门关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比亚司从床边站了起来说道:起来,妹子,我们祈祷主怜悯我们。

 

假如一个诗人读了这段故事之后准备将其用作素材,我愿打一百次赌说,他会将注意的中心放在多比亚司身上。在如此明显的危险中原以生命冒险无疑是英雄的勇气。该故事提示的正是这一点:婚礼的第二天早晨,拉格尔对艾德娜说:派一个女佣过去看着他是否活着,如果他已死去,我就将他埋掉,以便无人知晓。这里又一次显示出英雄的勇气才是主题。不过,我要冒昧地提出另一个主题,多比亚司行事勇敢、果断而又有骑士风度,而任何没有那种勇气的人都是懦夫,他不会懂得爱是什么,怎样才是一个男人,生活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人甚至不理解那个小小的秘密,即给予比接受更好;也不理解那个大大的秘密,即接受远比给予更加困难。换言之,如果一个人有勇气去行动,无论是否痛苦,他至少不会是懦夫。不,撒拉是一个英雄角色。她是我想要探讨的人物,因为我从未探讨过任何姑娘,或者说,我是受到了要去探讨我所读到过的任何人这一想法的诱惑。当人在白璧无瑕之初,当人在残缺不全之初,让人自己去修补,治愈自己,这是什么样的上帝之爱啊!而允许爱人去做如此冒风险的事,却又由自己负起责任,这在伦理上是多么成熟、多么谦恭啊?在随后的时间中,她对她所委身的男人毫无怨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上帝的信念啊!

 

假如撒拉是个男人,魔力马上就会出现。高贵、骄傲的本性可以承担一切,就是承担不了一件事:同情。这是一种唯有以更高的力量才能承受的耻辱,而他决不能成为受辱的对象。如果他有罪,他可以接受惩罚而不绝望;但从娘肚子里就不怀负疚感,却被命定为献身于同情,献身于鼻孔里的芳香,这,他完全不能忍受。同情有一种令人好奇的辩证法:它此时要求内疚,彼时又拒绝内疚。这就是为什么人愈是被严厉地命定给同情,人的不幸就愈是表现在精神上。然而,撒拉毫无内疚;她被当成牺牲品抛给每一种痛苦,并进而受到人的同情的折磨。即便是敬佩她甚于多比亚司爱她的我,在提到她的名字的时候,也不能不说:哎,可怜的姑娘!

 

假如一个男人处在撒拉的位置上,让他知道如果他爱一位姑娘,地狱的幽灵将会降临并在婚礼之夜谋害他的爱人。他或许会选择魔力,并以魔鬼的方式悄声说:“谢谢,我不是仪式的朋友。我不要求爱的欢乐,一点也不要求;因为,实际上我是一个蓝胡子,①我喜欢看到姑娘们在婚礼之夜死去。”一般而论,我们对魔鬼所知甚少,虽说这是一个在我们时代尤有待发现的课题,而且观察者也能实际使用、至少暂时使用他人,假如他知道如何与魔鬼签定合同的话。在这方面,莎士比亚仍然是一位英雄。那个可怕的魔鬼,在莎士比亚笔下以无与伦比的方式塑造出来的最具魔力的人物格罗斯特(Gloucester),是什么东西使他成为魔鬼的呢?他之所以无力承受同情是肇始于他的童年。在《理查德三世》第一幕中,他的独白比整个道德体系更有价值,因为它毫不提示存在的恶梦及其解释:

 

我比不上爱神的风采,怎能凭空在袅娜的仙姑面前昂首阔步;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匀称的身段模样,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不等我生长成形,便把我抛进这喘息的人间,加上我如此跛跛踬①蓝胡子系法国民间传说中连续杀死6个妻子的人。踬,满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要狂吠几声。①

 

像格罗斯特那样的性格是不能靠将其与社会观念相调节来得到拯救的。伦理学实际上只能取笑他们,同样,如果对撒拉说“为什么你不表现普遍性并结婚”,也会是在伦理学上奚落撒拉。这种性格的人基本上是处于悖论之中的,他们决非比他人更不健全,除非他们不是在魔性的悖论中迷失,就是在神性的悖论中得救。时间和人们都对女巫、侏儒是残缺不全的人感到好笑。毫无疑问,当人们看到一个残废人时,人人都会对之产生一种与道德观相连的倾向。既然这里的关系应该是存在本身破坏了这些人的健全,就像继母使孩子们变得乖张一样,这显然是不公平的。那本身毫无内疚的有魔力的个人一开始就因其本性或历史环境而被排除在普遍性之外。因此,坎伯兰郡的犹太人也是一个身负魔力的人,即便他行事善良。魔鬼也可以表现出对人的蔑视,请注意,是这样一种蔑视,它不会使魔鬼行事傲慢;相反,他的力量在于他意识到他比判断他的那些人要好。

 

关于这些事情,诗人们几乎最先发出警告。上帝只知道当代年轻的打油诗人正在读的是什么书。他们的研究也许是由用心学习韵文构成的。上帝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此时此刻,我知道,除了提供关于灵魂不朽的启发性证①该处译文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1982年版。据之外,在他们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人们可以像巴格森(Ba-ggesen)①对乡土诗人齐德维(Kildevale)那样对自己安安稳稳地说:要是他都可以成为不朽的话,那么我们就都可以不朽。

 

以上带着诗意和想象而说到的关于撒拉的一切,在人们怀着心理学的兴趣来探讨下面那则古老的谚语时,其意义就会完全显示出来:没有一点疯狂,伟大的天才就不会存在;因为,这样的病人在这个世界是天才的痛苦,是神灵妒羡的表现,而痴人身上天才的一面则是偏好的表现。天才一开始就迷失了普遍性的方向,而与悖论相关联。在这种与悖论的关联中,他因他的局限性而深感绝望;在他的眼中,正是这种绝望使他从全能转化为无能。他不是去寻求一种魔性的保证,并因此拒绝将获得保证归之于上帝或人,就是去寻求一种对神灵之爱的宗教保证。在我看来,这里似乎有一些心理学的课题,人们对之可穷毕生精力去进行愉快的研究,但我们却很少听见关于它们的只言片语。那么,神经错乱者与天才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彼此是相互沟通的吗?在什么意义及何种程度上,天才是保证其神经不致错乱的主宰呢?我们不能够说,到达一定程度他就是主宰,否则就是不健全者。这样的观察要求爱和高度的独创性,因为对上流人物的观察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人们在阅读关于伟大天才的那几本书时给予注意的话,就有可能发现一些东西,尽管困难重重。①J。巴格森(1764—1826):丹麦文学家,主要作品有诗集《滑稽故事》和散文作品《迷宫》。

 

现在让我们换一个例子,设想一个人试图通过隐秘和沉默来拯救普遍性。为此目的,我想讨论一下有关浮士德的传说。浮士德(Faust)是个怀疑者,[8]是个精神变节者,进而言之,是个走上死亡之途的精神变节者。这是诗人们的解释;而且,尽管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浮士德,诗人们仍然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这条老路。让我们来作一个小小的变动。浮士德是一个出色的怀疑者,他有一颗同情的心。甚至在歌德(Goethe)版的浮士德中,我仍然没有发现针对浮士德私下里自言自语式的疑问产生的深刻的心理学见解。在我们的时代,当所有人都经历了怀疑的时候,往这个方向迈出任何步子的诗人是不会有的。我愿意向他们提供政府债券,在上边写下他们在这方面所经历过的总数——他们却不会写下任何超过他们所能提供的极限的任何东西。

 

仅当人从浮士德转向他自身之时,怀疑才会获得诗意的方面,也仅仅在那时,他才会在他自己的身上发现怀疑的痛苦。他那时会知道,维系存在的正是精神;他还会知道,人的生活安全和欢乐并不植根于精神的力量,而是很容易被解释成一种未得到反思的满足。作为怀疑者,再重申一次,作为怀疑者,他比这一切都更高。若有人想骗他忽发奇想,说他已经通过了怀疑,他会很容易地看穿这一点,因为任何在精神世界进行过活动的人,都可以马上听到反应,而不管说话者或闵希豪生(Munchanusen)①是否是一个受过考验的①闵希豪生(1720—1797):系德乡绅,以擅讲故事闻名,其故事汇集成《闵希豪生男爵奇遇记》。人。帖木儿(Ta-merlane)能够与他的匈奴人一起做什么,浮士德就能够与他的怀疑一起做什么——将人从睡梦中吓醒,教世界在地上摇摇欲坠,使人们四分五裂,让警铃的尖声响彻世界。但要是浮士德那样做,他就不是帖木儿;在某种意义上,他得到了授权,拥有思想的授权。浮士德具有一副同情的心肠,他热爱存在,他的灵魂没有忌妒;他觉察到了他无法平息他所唤起的愤怒;他渴望不会有赫洛斯特拉托斯(Herostratic)①式的恐怖——他依旧沉默,他比那隐瞒有罪的爱情之果的姑娘更加小心地深藏起他的怀疑,他竭尽全力与他人同步行事,他将苦果往自己心里咽,却因此而成了普遍性-全体的牺牲品。

 

当不因循守旧的人有时掀起怀疑的旋风时,我们听到人们说:他依旧会保持沉默。浮士德实践了这一想法。任何了解以精神生活为命意味着什么的人,也知道渴望怀疑意味着什么,知道怀疑者渴望日常生活的面色一点也不比渴望精神上的营养差。尽管浮士德的所有烦恼都可以证明他并非出于骄傲,我仍然要采取一个对我来说容易设计的预防措施。就像里米尼的格里高利(Gregory)②因接受了婴儿的诅咒而被称为婴儿折磨狂一样,我也可能受到诱惑而把我自己叫做英雄折磨狂,因为当我折磨英雄时,我是很能够发明创造的。浮①赫洛斯特拉托斯:古希腊人,为留名于世,于公元前356年放火烧了以弗所著名的亚尔德米斯神庙。②里米尼的格里高利:14世纪威尼斯人,基督教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与圣奥古斯丁一样,认为上帝完全根据自己的意志施恩于选中的义人,并相信未经洗礼而死亡的婴儿将永受惩罚。士德看见玛格丽特(Margaret),但却不是在选择了肉欲之后,因为浮士德根本就不选择肉欲;浮士德看见的玛格丽特不是在靡菲斯特(Mephistopheles)的凹面镜中,而是实在的她的令人敬慕的冰清玉洁的身子。既然他的灵魂保留了对人们的爱,他也就非常容易地堕入与她的爱情。但他是怀疑者,他的怀疑破坏了实际。我的浮士德是如此地富于理想,以至于他不属于科学的怀疑者;这些怀疑者每学期在讲坛上怀疑一个小时,否则就什么都干;甚至当他们进行怀疑时,他们也没有基于精神的力量之上。浮士德是怀疑者,而怀疑者渴望日常生活的面色一点也不差于渴望精神上的营养。但是,他下定决心保持沉默,不将他的怀疑告诉任何人,甚至于没有将他的爱告诉玛格丽特。

 

这并不是说,浮士德太过于理想化,以至于对如下闲谈表示不满,即如果他讲出来,他就会激起一场普遍的争论,或者整个事情将毫无结果,如此等等(正如任何诗人都容易看到的那样,在这一情节里有一个潜藏的滑稽因素。假如我们将浮士德带到同那些在我们时代追逐怀疑的滑稽小丑的讽刺性关系中的话,那潜藏的滑稽因素就明显地证明,他们实际上怀疑的是如博士毕业证书之类的东西;或者说明显地证明他们发誓要怀疑一切。这些精神世界的邮差和短跑运动员匆匆忙忙从此人拾来有关怀疑的牙慧,又从彼人捡到有关信仰的灵感,然后就根据听众是要沙子还是砾石的喜好去尽情发挥)。浮士德太过于理想化了,以至于不能穿着睡鞋到处走动。任何不怀有某种无限激情的人,都不是理想主义的;而任何怀有一种无限激情的人,都早就将其灵魂从这些废物之中拯救出来了。他仍旧沉默以牺牲自己——要么他就带着将一切抛入混乱的想法开口讲话。

 

假如说他仍旧沉默,伦理学就会谴责他:“你必须承认普遍性,尤其是要说你承认它。否则你就是不敢站到普遍性的一边。”当一个怀疑者因说话而遭到数次严峻审判的时候,这一观察是应当牢牢记取的。我并不倾向于温和地审判这样的行为,但问题在于事情是按常规发生的。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尽管因说话而将各种不幸带到世上,怀疑者还是优于那些伶牙俐齿之士;这些人尝试各种事情,并试图治愈怀疑,却又不承认怀疑的存在;他们本身就是如此猛烈地产生怀疑的主要原因。假如他开口说话,他就将一切抛入了混乱,即便事情不会这样,他也寻不到出路;其结果既无助于一个人的行为,也无助于一个人的责任。

 

假如他对他的责任继续沉默,他大抵会高尚地行事;他会对他其他的烦恼增加一点精神考验,因为普遍性会不断地折磨他,并对他说:你应该说。那么,你如何才能肯定你的决定不是出自于难以言喻的骄傲呢?

 

要是怀疑者可以变成与绝对处于绝对关系中的个体的话,他就会得到沉默的授权。在此情况下,他必须使他的怀疑成为内疚。在此情况下,他置身于悖论之中,然而其怀疑却已得到治愈,即便他可能还存有其他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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