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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者卢梭
科学、文学、艺术都是“坏的”,它们是侵蚀道德的腐独性液体,而不是巩固它们的基础。它们有助于形成占有、贪得无厌的文化,将人们引向冲突、奴役和征服的航道。
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最有趣的文章之一,就是关于卢梭的。事实上,罗素似乎已经成为了研究卢梭的专家。尽管如他曾宣称的,卢梭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哲学家”。或许他能被称为是启蒙哲学家,但绝不是一位普通的哲学家。甚至(罗素感慨道),卢梭“对哲学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卢梭是有着众多美德的思想家,我们必须把他的重要性看作是一种社会力量”。罗素认为,是卢梭发明了“假民主专政”,这一政治哲学直接影响了希特勒,其他人把卢梭和自由、平等、博爱联系起来。
尼采——希特勒最喜欢的哲学家——就是这样。按他1887年秋季所写的笔记所描述的,尼采为“废除奴隶制并宣扬人们平等”而感到惋惜,并谈到了他反对卢梭和他的人性善的观念。这是一种哲学理论的派生,尼采宣称,“它出自对贵族文化的仇恨”。而相比之下,罗素则认为卢梭更加注重感性(sensihilité)——一种以感觉来取代计算的生活方式。感性也使卢梭成为诗歌、艺术和哲学领域中浪漫主义(Ro-manticism)的奠基人。
对历史学家来说(如果不是对认真的哲学家来说),幸运的是,卢梭的故事在他自己的《忏悔录》中已经交代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一说法并不是非常正确,但起码非常有趣(不像其他许多人的回忆录)。事实上,最有趣的一些方面是讲述他自己是一个多么邪恶的人。不同于奥古斯丁式的力求找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存在的邪恶的细节(偷梨的贼为其朋友的死感到难过,等等),他记录的则是令人震惊的自私行为,比如他“伪造”并转换成天主教身份(为了得到一个住所),他说谎指责家庭里的一个仆人(为了隐藏自己盗窃的行为),还有他遗弃了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或两个(变得更不小心),而是五个孩子的行径。
他承认每一项邪恶的行为——实际上,他很迷恋这些(他在自己人生的不同阶段曾多次这么做),他逃离家乡日内瓦(Ceneva)——这里当时是加尔文教的中心,为的是避免当他舅舅的学徒。他寻找容易上当的天主教神甫。后来据他回忆道,他说出任何话时都要装出神圣的样子,同时又感到“内心的强盗行为”。
在他谴责了那个可怜的女仆人之后,他被送到了天主教神甫那里,但他却设法诱骗到了一个富有的贵妇,他从她那里偷走了一条带有银制纪念章的漂亮的缎带。他发现自己的反应在心理感觉上特别有趣,他写道:我从来就不是邪恶的,在那个残酷的时刻,当我指责这个可怜的姑娘时,我是矛盾的。但它是我真实的感情,我对她的感情或许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她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于是我就将我的过失丢到了首先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人身上。
卢梭的故事都说明了细节。女主人死后,没人注意到他曾拿走那些漂亮的东西。然而:总之,什么也没有丢失,除了一条粉红色的破旧的缎带。虽然我能拿到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但这个丝带诱惑着我,于是我便去偷了。由于我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隐藏这些小饰品,很快缎带就被发现了。他们立即知道了这件事并询问我——我犹豫了,最后说道,“这些是马里昂(Marion)给我的。”
他继续说着,并描述马里昂(一位年轻的在厨房做汤的女仆人):马里昂不仅漂亮,而且有着只有在山区才能找到的新鲜的颜色,首先是一种谦逊和甜美的气质,这使人们无法忽视她的感情。她是一个好姑娘,善良、正直、忠诚,听证会上的每一个人都惊讶于她的名字。他们并没有因此减少对我的信任,他们认为有必要证明我们两个人谁才是窃贼。马里昂被送往法庭,当时有许多人在场,其中一位是鲁克伯爵(CountdelaRoque):她到达后,他们给她展示了那条丝带,而我则大胆地指责她,她依然混乱和无言,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放下了武装的恶魔,但我的心仍然是野蛮的。
像奥古斯丁一样,卢梭沉迷在自己的邪恶里:最后,她坚决地否认,但她没有生气,劝我做回我自己,而不是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可是由于我地狱般的无耻,我对着她的脸证实了我的指控,这个可怜的女孩大哭起来并说着:“噢,卢梭啊,我还以为你有一个良好的品德!现在我很伤心,但我还是不会站在你的立场上。”
卢梭还提到了她的温和,“我确实伤害了她,一方面是我残暴的指控,另一方面是她如天使般的温和。”最终的结果是将他们两个人一同判罪,并指责卢梭以“有罪的心灵去报复无辜的人”,马里昂今后不仅会被怀疑成一个小偷,她还会被怀疑是想勾引卢梭,只是她由于感到羞耻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对让她陷入了最大的罪恶中,可我并不感到痛苦和耻辱(卢梭自负地说),谁又能知道呢?唉!如果我反省之后,还继续使她不高兴,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必要再让她的想法变得更糟糕了。这一事件时常令我感到有些残酷,即让我睡眠不安。我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定会因为我的罪过而责备我,好像我已经认罪了。有时在梦境里,他看见这个可怜的女孩走进他的卧室,责备他的罪行。
当然,除此之外,卢梭并没有受到过更严厉的惩罚。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许多愿意亲近这个年轻英俊的流氓的贵妇,卢梭在接下来的10年时间里住在萨沃伊夫人(Madame de Savoy)家里,并在适当的时候成为了她的情人,甚至是在她原来的(更老一些的)相好仍然与她一起生活的情况下。事实上,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相处得很好:卢梭称萨沃伊夫人为“妈妈”(Maman),并如他所写的那样,期待着有一天,他将继承这个老情人的衣服。
在1743年,他获得了他的第一个正式的工作,法国驻威尼斯大使的秘书。两年后,他遇见了丽瓦瑟(Therese le Vasseur),她是一个在巴黎酒店工作的仆人,而他有时就住在那里。罗素说道,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卢梭。他还指出,每个人都认为她是“丑陋和无知的”。但在这里,罗素表示了他自己的看法:爱是最起码的不应该遵循合理计算的事物。可从罗素所写的来看,卢梭从来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自己的终身伴侣,虽然他教她写字,但她却始终都没有学会,她的母亲和家人仅仅将她看作是一个轻松赚钱的来源。最后,她甚至没有忠于卢梭,而是在自己的后半生去追求“可靠的男人”。看起来好像这种合适的关系对“浪漫主义的奠基人”来说是少有的。
这里有一个詹姆斯?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自愿邀请卢梭和他的情妇从法国来到英国的故事,在途中他借机勾引萨沃伊,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是勾引了1次,而是13次。这一可怜的英国绅士①的行为也许有助于我们了解卢梭在他受庇护期间对休谟的怀疑(见“多面的休谟”),但起码萨沃伊曾警告过鲍斯威尔。她称他的调情是单纯的,尽管后来她给了他一个教训。
到目前为止,卢梭的生活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在38岁时——对许多启蒙哲学家来说是相当大的年龄,更别提普通哲学家了——卢梭经历了一个突然的有着深刻见解的时期。标志性的刺激因素就是第戎科学院(Academy of Dijon)的有奖征文——《艺术和科学使人类受益了吗?》。
一连串好的想法来到卢梭的面前,卢梭在他的小房间里拼命地写了下来:科学、文学、艺术都是“坏的”,它们是侵蚀道德的腐蚀性液体,而不是巩固它们的基础。它们有助于形成占有、贪得无厌的文化,将人们引向冲突、奴役和征服的航道。每一种的知识都来自一种罪过:几何学来自贪婪,物理学来自虚荣心和空洞的好奇,天文学来自迷信,而道德本身则根植于骄傲。
科学家远远不是我们的救世主,他们破坏着世界,任何进步的观念都是幻觉,这种幻觉使我们离以前健康、简单和平和的生活越来越远。相反地,《论科学》(Discourse on Science)赞扬那种由柏拉图倡导的两千年前的“古代斯巴达(Sparta)的简单的生活”的社会。
这篇论文就像是一股新鲜的空气,吹入了当时陈旧的学术氛围。令人吃惊的是,卢梭因此而获奖,从默默无闻一举成为了名人。他开始采用新的行为模式,使自己的行为更适合他的观点:他喜欢在乡村散步,一个人静静地沉思,他避开了所有的诡辩和技术。他甚至卖掉了手表,说白己不再需要知道时间。
他写了一篇后续的文章,取名为《论不平等》(Discourse on Ine-quality)。但很可惜的,这本书未能获奖,尽管它颇受争议。书中解释说:“人性本善,制度使他们变恶。”这一观点也得罪了全能的教会,包括所有的天主教和新教。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像托马斯?霍布斯,他想用某些“自然状态”来推论出某些“自然法则”。霍布斯也一样,他认为即使在健康、智慧、力量等方面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人本质上还是平等的。但是,社会中的差异却是这样的:
我们的生活方式极端地不平等——一些人过于劳累,而另一些人无所事事;对我们的欲望和感觉的限制和加强;过于丰富的食物导致消化不良,而贫穷的人则往往没有食物;在深夜,各种荒淫无度的行为使我们兴奋和疲惫……这些罪行在各个阶层的人中都有,并且因此不断地让我们的灵魂受到折磨。
这种差异和不平等还有另一个不寻常的来源。不平等源于财产私有制。在一句著名的短语中,他说:“第一个人圈起了一块地,并说'这是我的’,然后他发现人们很容易地相信了他,这个人就是公民社会的奠基人。”另一个令人难忘的宣告,来自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里面引述了卢梭的《社会契约论》(Social Con-tract)里的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卢梭说得更好,衡量人的不是他们的社会地位,也不是他们的财产,而是在所有人当中闪烁出的神圣的火花:自然之人(NaturalMan)的不朽的灵魂。
在《社会契约论》和《论不平等》中,卢梭始终主张人应该处于一种自然状态,而远非贪婪,或是恐惧。霍布斯所描述的,实际上是在一个和平、满足的国家里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由有三个要素:第一是意志的自由,第二是法治的自由(因为当时没有法律),第三是个人的自由(这也是最后和最重要的)。
卢梭谈道,最初的人如动物般生活。他说,这种说法并不是出于任何贬义,而是指,原来的人只有简单的物质需求。他们不会有任何的言论,当然也没有财产的概念。卢梭指出,霍布斯与洛克都主张不应该在最初的自然状态下发明财产这一权利。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了解,就像我们不能“使一个人在成为一个人之前就成为一个哲学家”一样。(他认为)人们第一次有了财产的概念是始于他们所建造的住所。他还闲聊地提到,即使是性的结合,也是从他自身的考虑出发,它不仅像是一种隐晦的自我独占的方式,更像是一段过目即忘的欲望的插曲,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
卢梭的这种原始状态对于伏尔泰(他曾抱怨说我们被要求“用四肢爬行”)来说简直难以理解。卢梭解释了自我意识发展的变化过程以及人们对私有财产的渴求。在这点上,卢梭的观点与霍布斯著名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观点类似,社会有必要领导人们去憎恨其他的人——出于他们不同的经济利益。但是霍布斯所称的社会契约,实际上是指富人战胜穷人。事实上,富人们甚至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他们渐渐远离了自然的和谐,毫无必要地离开了原本舒适的状态,就如同穷人在后面推着他们一样。
卢梭提出了两个真理,或者说原则。第一个是对我们自我利益强大的保护本能,第二个是看到任何其他生物被毁灭或受到痛苦时自然的厌恶。而他自己的生活则充分体现了第一个真理(原则)。为了说明第二个,他浪漫地回忆起了在进人屠宰场时听到的“牛的悲鸣声”,以及所看到的“发抖的动物们”,因为它们看到了自己同伴的尸体。只有自然之人会伤害另一个人的时候,才是他自己需要安宁的时候。
卢梭描绘了一个由富人所提供的社会契约的嘲笑肖像,那个富人想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于是他假装关心受害者。这个富有的人保护弱者免受压迫,确保他能拥有并创造一个正义与和平的制度,所有的人都受它的限制。卢梭认为这种解释更有说服力,如他所说的,穷人只要求一点——他们的自由——在没有任何东西作为交换之前自愿放弃自己的利益绝对是愚蠢的。而另一方面,富人则从这种想法中获益。
事实上,人类社会导致人们互相憎恨直至产生利益冲突。人们假装彼此互相服务,而实际上却是试图相互利用。我们必须将这归咎于财产制度,还有社会、杀人、贩毒、抢劫以及对这些罪行的惩罚。事实上,这些罪行的惩罚只是限于个人层面上。在以国家为概念的范围内,不平等几乎无处不在。当社会不可避免地沦为暴政和奴役的工具时,就会回到这个循环的开始,所有人再次变得平等。”放弃生命,永垂不朽”,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财产所有制的逻辑。
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这一矛盾,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得主权和人民拥有共同一致的利益,并确保所有“公民机器”能够顺利地运作,这个办法就是:人民必须拥有主权。
卢梭标志着哲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对权威的持续的哲学研究转向“自由”的不确定性。在18世纪末期,尽管他个人的贵族命运似乎看不到新的道路,但是他的作品已经令当时的价值观完全颠覆。许多人受到启发,当然,也有许多人诅咒他的观点。约翰逊博士(Dr.John-son)曾谈及卢梭和他的支持者:“真理是一头牛,它没办法产出更多的牛奶,所以他们是徒劳的。”伏尔泰在收到卢梭征求他意见的信后,迅速回信道:我已收到了你攻击人类的新著,谢谢你。从来没有如此聪明的设计,它使我们都看起来非常愚蠢。读过你的书后,我们就应该用四肢爬行。但我已经习惯直立行走并持续了超过60年,不幸的是,我认为现在恢复这一习惯是不可能的。
在1754年,成名的卢梭应邀回到了他的祖国,再次成为了日内瓦的“公民”。卢梭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并重新回到了加尔文教的怀抱。他将《论不平等》和《社会契约论》都奉献给他'旧内瓦自由的同伴们,以及杰出的和最受尊敬的统治者阁下”。
但他与日内瓦市民的关系很快就变得恶劣起来,而部分原因就是伏尔泰。当伏尔泰力争解禁戏剧演出时,卢梭(尽管他自己写出过令人赞赏的歌剧)则公开谴责戏院是违反白然和美德的。1762年,《社会契约论》由于被指责腐坏人们的道德而在日内瓦城市广场被公开烧毁。
卢梭逝世于1778年,与他的批评家伏尔泰同年,或许是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也是因为当时绝望和孤独的情况下。不管怎样,正如歌德所说:“一个伏尔泰和卢梭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华而不实的注释。鲍斯威尔曾说道:“大多数恶棍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他也许会很有绅士风度地去勾引他朋友的妻子,或许会很有绅士风度地耍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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