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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直接性的绝望,或者说,是含有数量的具体绝望。在这里对于自我,对于何为绝望,或对于自己处于绝望中,都没有无限意识;这种绝望是被动的,是由外来的压力,而不是由人内心中发生。在这里没有什么自我或真的绝望;若说其为自我或绝望,无非出于天真无知的错用语言,正如小孩子们假装着充当士兵一样。
这种直接反应的人既缺乏了思省力,就在心灵上没有自由;他的自我或他本身跟“别个”混在一起,其中所谓永恒成分,只不过是一种幻象。所以,那自我在愿望,欲求,享受等等的行动上,直接地跟“别个”混合,而皆是被动的;即令有所欲,有所要求,这自我也居于被动地位,如小孩般,本当说“我要……”,却说着“我被……”。其所能分辨的只是受用与不受用;其概念不出乎幸运,不幸,运命等。
于是,有一些事落到那个自我身上,使之陷于绝望;其实绝望没有别的途径临到的,因为那自我既然缺乏思省,所以那使之达于绝望的,必是由外而来的,而这种绝望不过是被动的而已。那人的直接反应,或者,假若他稍有思考力的话,他所特别爱好的部分,受了命运的打击,总之,他认为自己很不幸,这即是他那个直接反应受了挫折,站立不住,于是他就绝望。顺便提一件在实际的人生中所不常见,都是在辩证的关系上是很可能有的事:即是,一个直接反应的人可能因太幸运的事而至于绝望,因为那直接反应实在太脆弱了,以致每一点滴要求他有所思索之处,都足以使之绝望。
于是那人就绝望了,不过他所称的绝望是由一种奇怪的态度而来,证明他对于自己有莫明其妙的看法。其实,绝望是缘于人之丧失永恒,而这一点那人却不说,连梦想也不到。一个人丧失世上的事物,这并不足以使他绝望,然他所说的只是这种事,且称之为绝望。他所说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实在的,只不过并非他所了解的那个意义;他脸向着反面,所以他所说的,须从反面去了解:他站着指着那不是绝望的原因,说他是陷于绝望,其实绝望是在他的背后,而他并不知道。这正如同一个人背向着市府和法院,却指前面说,“那里就是市府和法院。”这人是对的,若他转过身来,那里正是……。事本非真,他并不在绝望之中,然而他所说的不错。他称他自己是在绝望中,他以为他自己是死的,是自己的一个虚影。其实他不是死的,他之自称为死的,倒足以证明他活着。假若外面的情况突然转变,成为如意,生命就再进到他里面,他的直接反应再恢复过来,他又重新活得起劲。然而直接反应的人,只知道这样挣扎着,他只知道绝望和发晕——然而他最不了解的是绝望这个病症。他由绝望而晕倒,于是躺着像死了一样,如同小孩们儿戏着“装死”;这种人就像某种低级动物一般,没有别的自卫之具,只是躺着不动以装死。
以后,一旦有外来的援助来到,那绝望者又恢复他的生活,又从他的旧路做起;他原没有自我,他在这绝望的经验中也未曾达到自我,他继续凭着直接反应活着。若是外来的援助不来,那么在实际的生活上,往往会有别的事发生。至终他恢复生活,不过他说,他不要再像他那样了。他现在略微了解人生一点,他学着去模仿别人,看到别人如何过生活,他也就同样去作。在基督教界,他也做一个基督徒,礼拜日到教会去礼拜,听牧师讲道,且懂得他的意思,他们是彼此了解的;他死了,牧师凭十元钱的收费介绍他到天堂去——不过他没有自我,他未曾变成一个自我。
这种绝望是由于不愿做他自己而来的。更下一等,就是因不愿有自我而陷于绝望;最下等乃是,他愿做别人而不愿做自我,因而陷于绝望。说得妥当些,直接反应的人是没有自我的,它既原来不认识自己,在以后也不认识自己,于是随便流于浪漫。当直接反应的人入于绝望时,他所有的自我还不足以梦想到他或能成为他前所未能做的人。他却用一种别的方法来援助他自己,即巴不得做另一个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一加观察那直接反应的人就可知道。这种人当绝望之际,最自然的愿望,即是想另做一个人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不忍去笑这样一个绝望者,他虽是陷于绝望之中,却是如此之幼稚天真。一般说来,这样一个绝望者是无限地滑稽。试想一个自我,除上帝之外,再没有比一个自我更具永恒性的,然而这一个自我却竟想变为别的,而不为自己,这岂不是发疯吗?然而这个绝望者的惟一愿望,即是发狂地想要有这一个改变,且以为这一个改变是像换上外衣一样的容易。因为直接反应的人本不认识他的自我,他是凭他的衣裳以认识自己。这正是那无限滑稽之点,他只凭外表认识他有一个自我。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更可笑的混淆了,因为自我与外表之物是绝对不同的。一个直接反应的人在他整个的生存都改变了,而已陷于绝望时,他更进一步作这样的思考:“我若变成另一个人,给我自己弄到一个新的自我,怎么样呢?!?”不过,若他已变为另一个人,他会再认识自己吗?传说一个农夫把脸修得光光去上都城,他已赚了好些钱,可以买了一双鞋,一双袜子,还剩下够可以买一醉——传说当他醉后归家时,在路上仆倒,就睡着了。忽然来了一辆车子,那推车的人说,滚开,不然车就要辗断你的脚。那喝醉了的农夫醒来,看到他的脚,但是因为他是穿了新袜新鞋,而不认识他自己本来的脚了,乃对推车的人说,“把车推过去,这并不是我的脚。”一个直接反应的人也是如此;他陷于绝望时,若不闹这种笑话,就无法真地表明他,因为关于这种人就无所谓自我或绝望。
若假定直接反应的人有一点自我反省力,他的绝望也就多少有改变;其中就有较多的自我意识,也更能感觉到绝望本身是什么,以及他自己是陷于绝望中,那人谈到他是患着绝望症时,乃有些意思;然而在本质上这绝望仍为软弱,它是被动的经验;它是由于人不愿做他自己。
与纯粹直接反应相比,这人的情形较为进步,他的绝望不必是由于外来的打击,而可能是由于内心的思省而来,这样它并不是纯粹外来的情势挫败了那被动的人,而在若干程度上,是他自我的活动。事实上,在这里有若干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观察。有了这自我反省,却起了一种辨别行为,因之,自我乃感到它与环境和外表之事,及其影响,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然而,这只是到若干程度而已。当自我有了若干自我反省,而愿意接受自己时,它或者因为自我结构上的某种困难而感到挫折。因为正如肉体上不会是完全的,自我也照样不会是完全的。这一个困难,不问它是什么,就足以叫人惊慌战栗而不敢再自省。或者他碰到了什么事,能使他比他的反省所达到的,更与直接反应彼此分裂。或是他的想像中发现了一个可能,若是实现的话,也照样能使他与直接反应彼此分裂。
所以他乃感觉绝望。他的绝望是由于他的软弱,是自我的一种消极忍受苦痛,不是由自我积极的举措而生的绝望。但是由他所具有些少的自我反省,他就努力为他的自我加以防卫(这正是表明他与那纯属直接反应的人有别)。他知道放弃自我究竟是一件严重的事,他不如那纯属直接反应之人,一遭打击,就好像患高血压的人般昏迷下去,他藉反省之助而知道,他虽受许多损失,却不至丧失自我;他能有退步——为什么呢?因为他已于若干程度之内将自我与外来的情势分开,他已约摸地感觉到,自我中含有永恒成分。但他这样挣扎是徒劳无益的;他所碰到的困难,乃是要求他完全摆脱直接反应的生活,可是他的自我反省或道德反省还不足以办到此事;他尚未意识到一个与外面一切事物完全分开的自我,以致只剩下一个抽象的自我,一个赤裸的自我(与直接反应之人那粉扮的自我有别);这就是那无限的自我之第一形态,也是前进的冲动力,能使自我无限制地接受自己及其一切困难与利益。
这样,他就感到绝望,他之所以绝望乃是他不愿做他自己。在另一方面,他觉得想做另一个人是可笑的事;他仍然与他自己保有关系,他所作过的反省已叫他辨认自己。他对于他的自我的关系,就好像一个人与他的居处的关系一样。可笑的乃是,一个人与他的自我的关系,并非像一个人和他的居处那种偶然关系。人若发现他的住处不合心意,例如因为烟囱漏烟或其它的原因,他就会暂时离去;可是他不至于搬到另一个新的住处,他仍以那旧的为他的住处,以为那不满意的点不久就会过去。这正是那绝望者的处境。只要那难处存在,他就不敢来面对自我,他就不想要再做他自己;但是他同时也以为事情会过去,或者诸事会改变,那黑暗之处会被忘记。在这期中,他只是有时回到他的本身,如同作一度拜访,看看有了改变没有,一旦有了改变,他就再回家来说,“现在已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然而,这只不过说,他是再回复到所撇弃的老门道;他以往固然有着一种不完全的自我,而如今他并未加添什么。
但是,如果得不到改变,他就用另一种方法来援助自己。他就完全摆脱那向内心省察的方向,殊不知那是他所当遵循以达到真我的方向。于是他把那整个的自我问题,锁在心底,好像是一个隐密之门,然而在门内丝毫无物。他于是接受他自己所称为“我”的那个自我,即是他的那些才能与能干等等;他凭这些才能从表面来展开人生,即所谓活动的人生;他很小心谨慎地来对付他心中的那一点自我反省,他怕的是他心底那个问题再出现。于是他渐次慢慢忘记它;渐次觉得它很可笑,特别是当他与那些对现实人生有能干活泼之人在一起时。真幸运!正如在传奇中的人所说的,他已快快乐乐地结婚好多年了,他成了一个发奋有为的人,不只是在家为父,在国为好公民,而且是一个像样的人物了;在家时,他的仆役都称之为“老爷”;在社会中他被列为“贤达”;他的气慨足以引起人的敬重,他的一切举止行动,体态仪容都是像样的一个人。在基督教界他是一个基督徒(正如在异教中他是一个异教徒,在英国他是一个英国人一样),并且是一个高雅的基督徒。那永生的问题是常在他的心中,曾经多次问牧师,是否真的有永生,在永生时还能真的认识自我么?也的确奇怪,这一点为他所特别关心,因为他没有自我。
我们若不搀杂一些讽刺,真不易表达这种绝望症滑稽的事乃是他要谈到他是陷于绝望之中;可怕的事乃是他以为是克服绝望之后,他却正是在绝望之中。这实是无限滑稽的事,即那为世人所最称赞的人生智慧,那些带着魔性的金玉良言,如“等着再看吧”,“托之命运”,“忘记着吧”——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愚笨不堪;根本说来,它既不懂得危险在那里,也不懂得危险是什么。这一个道德上的愚昧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对世界或世俗之事绝望,乃是最普通的一种绝望症,特别是由那具有稍微反省的直接反应所生的绝望。绝望越有反省成分的,就越少被见到的。这是证明大多数的人即在绝望症中,其病不深;但这不是证明人不在绝望之中。很少有人是在任何程度上活在灵性的境界中,很少有人想对这种生活去作一度尝试,而那些曾作尝试的人,又被吓走了。他们尚未学会存着敬畏之心,也不知道“必然”的意思为何,更不知道人生所要遭遇的是什么。所以,他们不能忍受那为他们认为矛盾,而为世界更认为矛盾的事,那就是以为人关切自己的灵魂,想过灵性生活,无非是枉废光阴,是不可饶恕的;并且,若可能的话,应当为法律所处分的行动,至少是已经受世人的轻蔑嘲笑,被认为是一种损人背理的事;是一种徒糟蹋光阴的狂悖之事。然后在他们生活中有一段时期(呀,实是他们最好的一段时期),他们又终归开始向着内心的方面来了。他们很快地又碰到头一次的困难,于是又要转变风向;他们以为这条路是领人走向那困人的沙漠,“而四下却有美丽愉快的环境”,所以他们离开那条路,不久就忘记了他们的那个最好的时期,他们忘记了,把它当作一件儿戏一般。可是他们同时是基督徒,得到他们牧师的安慰,保证他们能得救。正如我们说的,这一个绝望症是很普通的,它是如此普通而不为人认出来,所以他们常说,绝望是青年人的病态,到了人一老成有智慧的时候,就没有了。这是严重的过失(或说是厉害的错误),因为是疏忽了人的真相(最坏的是,它是疏忽了那可说是人的最好的一个阶段)那即是大多数的人,一生中鲜能脱离他们的儿童和青年时期——即是多注重眼前的事,而只稍稍加上一点自省之心。绝望症实在不只是一件表现于青年人当中的事,也不是一种人到大了自然而然会脱离的毛病——如所谓脱离迷途。即是人的迷惘也不易脱离,虽然众人都如此妄想。反之,人常看见成年的男女和老年人,仍不免年青时所有的错觉。人们忽略了错觉有两种:一种是由于希望之不遂,一种是由于回忆。正因为年事较长的人亦有错觉,他们不免偏于一面,以为人的迷惘错觉只是由希望的不遂而来。这是很自然的。年纪较长的人不是受着由希望不遂而来的害,但他却以为自己能免于错觉,因而以自高之心去藐视青年人的错觉。年青的人之错觉迷惘,是由于他对人生和自己存过份的希望。我们常见到年事较长的男人,为弥补他的现实缺欠,而陷于一种回忆少年光景的迷惘心情。也有年事较老的女人,本当是不再有迷惘错觉了,却仍然如少女一般,陷于妄想的迷惘之中,回忆到她的少年时,是如何的美丽幸福等等。这种常从老年人中所听到的关于过去,其迷惘错觉之甚,实不下于青年人的憧憬将来。两者都是自欺或故意诗化人生。
更甚于此的,乃是那些人误以为绝望只是年青人才有。这是一个大谬:若以为人一上了年纪,就好像生胡须和长满口中的牙齿一样,容易地达到信心与智慧,那是缘与不知何为灵性,是由于不了解人是灵性而不只是一个动物,其实不然,人在自然生长的过程中,无论它是到达什么,那自自然然即可获致的,决非信心与智慧。从灵性上说,人的年纪并不带给他什么;在另一方面,人在岁月之中却反足以抛掉一些东西。人可以因年岁的增进,而摔掉他原有的一点热情,情感,想像,和内省工夫,而随着世俗琐屑的说法,说是他了解人生,而自自然然地抛却这些。这种预先安排的情况,诚然是与年岁的俱增而来的,他现在陷于绝望,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并肯定地说(在某种讽刺的意义下,再没有比这事更确定的了),他再不会再至于绝望——其实不然,他虽已肯定说不绝望了,然而他正是在绝望之中,在灵性方面他就是绝望。苏格拉底何以酷爱青年,岂不是因为他太知道世人了么!
即令有人不随着岁月的增加而陷入那种极琐屑的绝望中,并不因此即可以说,绝望只是青年人的事。若是人真能因年岁的增加而有发展,能在岁月中成熟而达于自我的认识,他也许会有一种更高的绝望。若是他不随着岁月而有本质上的发展,也不因岁月之增加而陷入琐屑之中,那即是说,他虽已成年,已作了头发斑白的父亲,他仍是一个青年般的少年人,仍保留着青年人的一些良好特征;那么,他就会如年青人一般而因世界或世俗之事而绝望。
所以,在年纪大的人与青年人的绝望中,虽具有差别,但只有着偶然的差别,而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青年人对将来的事失望,以将来当作现在;他对将来的事有不愿接受的,这足以证明他不愿作他自己。老年人对过去失望,他把过去当作现在,那是他不愿认过去为过去,因为他的绝望不足使他完全忘记过去。那过去中或者有他所应悔改的事。但要使悔改得以实现,则人必须先全部绝望,澈底绝望,然后他灵性的生活才能从根底上冲破眼前的世俗生活。可是无论他如何拼命挣扎,他仍不敢这样做。他只是依然站着,让时间过去,而也许在更绝望中,除非只靠忘记一切而得到一种疗救,他就不做成一个悔改者,反倒充当自己之恶的同谋者。但不管是青年人或成年人的绝望症,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未能形成心里的改革,未能在自我中叫永恒意识来贯泽到底,以致展开一场战斗,其结果,要不是使绝望更加严重,便是领到信心的生活。
但我们前面所述的,对世界(指宇宙整体)的绝望,和对世俗之事(指个别事物)的绝望,这两种说法,在本质上,竟没有差别么?其间诚然有差别。当那具有无限情欲的自我,以它的想像力来对某种世俗之事失望的时候,那无限的情欲将个别的事物转变而成为宇宙整体,那即是说,宇宙整体就进入了绝望者的心中,因为个别的事物是由分析整体而得的。至于丧失整体,原来是属不可能的,为了整体是思想上的事。所以那自我起初是把个别的事物在思想上变成了宇宙整体,这样,无限地增加它的实际损失,然后又对宇宙整体绝望。但是对整体的绝望和对个别事物的绝望,二者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分:一个人一经肯定这区分,便在自我的意识上有本质上的进步。所以“对宇宙整体绝望”这说法,在辩证学上是下列一种绝望症的初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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