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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谓其时,“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四部丛刊》本,页十三),孟子心目之大敌为杨、墨;其所自加之责任之最大者,亦为“距杨、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四)杨为杨朱,墨为墨翟。墨翟之学,上已述之。杨朱之学,则除孟子大为宣传外,其后言及之者甚少。今《列子》中《杨朱篇》,乃魏晋时人所作。其中所言极端的快乐主义,亦非杨朱所持。杨朱之主张,据孟子云: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尽心》上,《孟子》卷十三页十一)
《吕氏春秋》云:
阳生贵己。(《不二篇》,《吕氏春秋》卷十七,《四部丛刊》本,页十八)
《韩非子》云: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显学篇》,《韩非子》卷十九,《四部丛刊》本,页八)
《淮南子》云: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氾论训》,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卷十三页十)
《吕氏春秋》所说“阳生贵己”,高诱即引孟子谓杨子之言注之。毕沅云:“李善注《文选·谢灵运述祖德诗》引作杨朱。阳杨古多通用。”是阳生即杨朱也。孟子所说“为我”,即《吕氏春秋》所谓“贵己”之义,亦即《淮南子》所说“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之义也。此为杨朱学说之主要意思。知此则知《韩非子》所说“轻物重生之士”,亦指杨朱之徒言也。依韩非所说,则杨朱之徒,虽拔其一毛而以天下与之,彼亦不为。[1]此所谓“轻物重生”,所谓“不以物累形”也。盖天下虽大,外物也;一毛虽小,亦己之形、己之生之一部分;故前者可轻,而后者可重也。《淮南子》所说,尤可见孔、墨、杨、孟四人学说发生之次序。盖自孔子至孟子,中间已插入墨、杨二家之学说。在孟子时儒、墨、杨已成为鼎足三分之势力。孟子欲上继孔子,故致力于“距杨、墨”也。
由上可知,在先秦人书中,未有言杨朱以如现所有《杨朱篇》所说之极端纵欲为理想生活者。如《杨朱篇》所说之学说,战国时似已有之。(详下)但非杨朱之学说耳。不过杨朱之学说,在孟子时既如此之盛,何以以后少人提及之?在表面上观之,似乎杨朱之学,前无源,后无流,仅如昙花一现。于是有疑杨朱即为庄周者。然其说缺乏证据,不能成立。且杨朱之学,亦非无源流可考者。
在孔子时已有一种“避世”之人。此等人有知识学问,但见时乱之难于挽救,遂皆持消极态度,不肯干预世事。孔子云:
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宪问》,《论语》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三)
据《论语》所载,孔子一生颇受此等避世之人之讥评。如: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同上)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同上)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二至十三)
此外桀溺谓子路云: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三至十四)
《论语》又云: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论语》卷九页十四至十五)
石门、晨门讥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其自己即知其不可而不为也。“莫己知也,斯已而已”,以“今之从政者殆而”而不从政。以“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不欲“易之”。正此等消极的“隐者”,独善其身之人,对世事之意见,亦正即孟子所说“杨氏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也。子路谓荷丈人“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孟子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为我”即只“欲洁其身”,“无君”即“而乱大伦”。此等消极的“隐者”,即杨朱之徒之前驱也。
然在孔子之时,此等消极的“隐者”亦只消极的独善其身而已,对于其如此之行为,未闻有一贯的学说,以作其理论的根据也。杨朱似始有一贯的学说,以为此等独善其身之行为之理论的根据。孟子云:“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三)杨、墨之言,即杨、墨所持之理论也。杨、墨有理论,孟子亦须有理论与之辩论,所以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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